近日,一部從籌拍開始就話題性巨大的日本電影,終于出現(xiàn)有中文字幕的網(wǎng)絡(luò)資源,這就是“安倍刺客”“日服第一男槍”山上徹也的傳記電影《革命 1》。
《革命 1》的運行過程堪稱傳奇。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遇刺,83歲的足立正生火速決定啟動影片創(chuàng)作:三天內(nèi)寫出劇本初稿,八天內(nèi)完成拍攝,花費僅700萬日元(約33萬人民幣),神奇地趕在9月27日現(xiàn)首相岸田文雄為安倍舉行國葬當天,放映了《革命 1》未完成的50分鐘剪輯版。同年12月24日又完成了75分鐘的定剪版。
中國網(wǎng)友對于這部影片的關(guān)注熱度不低,這中間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安倍作為日本右翼修憲派政治家,不受我國輿論歡迎,故而對他的被刺,大伙多少抱著一些“看樂子”心態(tài)。而安倍被刺案要被拍成電影趕在國葬日之前上映的消息,早在當年9月就已在中文網(wǎng)絡(luò)廣泛流傳。
而就在剛剛過去不久的2023年12月,《革命 1》也亮相了北京國際短片聯(lián)展(BISFF)展映環(huán)節(jié),映后,導演足立正生也和中國觀眾進行了連線交流。
不過反過來,《革命 1》在日本國內(nèi)的輿論環(huán)境并不算特別樂觀。因其反建制、反對自民黨當局試圖通過國葬儀式將安倍“神圣化”的拍攝動機,以及對刺殺者的同情態(tài)度,影片在日本爭議很大,放映反響雖然不錯,但規(guī)模只限定在少數(shù)城市和場館的“路演”中,幾乎變成小范圍的政治集會了。
不管怎么說,這樣一個聳動、吸睛的電影計劃,這樣一次迅疾、果斷的介入行動,非激情澎湃、戰(zhàn)斗力旺盛的“奇人”不能做到。這樣危險激進的反右翼題材,也只有身兼極左翼大佬、情色電影專家、肉身支持巴勒斯坦28年的前日本赤軍“恐怖分子”等多項身份的足立正生,才最有資格拍。
接下來就讓我們看看:這位傳奇極左翼電影人拍《革命 1》的強烈動力從哪里來?他對山上真實經(jīng)歷的改編展現(xiàn)了自己過往電影和革命生涯的哪些印記?他如何看待“拍電影”和“搞革命”這兩件崇高事業(yè)之間的聯(lián)系?刺殺事件折射的當今日本社會不安因素是什么?
搞藝術(shù)=搞革命,足立正生的人生傳奇
搞電影搞了幾年就去中東搞革命,并且一搞就是28年的足立正生,很有可能是全球所有在世電影導演中,人生經(jīng)歷最傳奇的一個。
他1939年出生于日本福岡縣,大學時期在地下實驗電影界聲名鵲起。隨后,足立被引介給“日本新浪潮”名導大島渚和情色電影新銳若松孝二,既給他們當編劇,自己又當導演。
1960年代是各類左翼青年運動席卷世界的紅色年代,也是多國電影新浪潮蜂起的創(chuàng)造年代。
在日本,傳統(tǒng)制片廠體制步入下行軌道。在當時產(chǎn)量爆發(fā)的獨立或半獨立情色電影中,抒發(fā)憤怒和苦悶、釋放毀滅性美學和快感、追求無政府主義自由的成分超過了色情展示的意味,因而和懷有激進思潮的年輕觀眾聯(lián)系緊密。
足立正生的電影在此之上還加入大量超現(xiàn)實狂想和政治符號批判。可以說從一開始,他就是一位日本地下電影界的革命者。
1969年足立正生拍攝了紀錄片代表作《略稱:連環(huán)射殺魔》,標志著足立轉(zhuǎn)向以激進形式詮釋嚴肅題材,開始進行理論思辨和社會行動雙線的“攝影機—手槍”探索。
在1971年和若松孝二游歷巴勒斯坦后,足立毅然決定放棄拍電影,同年拍攝了宣言式的革命紀錄片《赤軍-巴解人陣:世界戰(zhàn)爭宣言》,正式投身巴勒斯坦解放事業(yè)。次年追隨重房信子帶領(lǐng)的左翼激進組織日本赤軍(JRA)前往黎巴嫩,從此開始了包括為赤軍擔任政治委員和發(fā)言人以及坐牢在內(nèi),28年的中東生活。
因極左組織進行了一系列過激恐怖活動,逐漸失去日本和國際輿論支持,赤軍實際到80年代末就已后繼無力。足立正生也于1997年被捕,2000年被遣返回國。
這就是足立簡略的一幅“傳奇肖像”:一位典型的“60年代理想主義之子”,日本極左浪潮時期的硬骨頭,將28年生命奉獻給外國解放運動的實干猛人;政治立場反國家主義、反資本主義、反美日安保條約,反戰(zhàn)的同時卻同情和支持被壓迫者的暴力反抗,藝術(shù)風格充滿批判一切的憤怒和超現(xiàn)實的狂想。
老革命火速拍成,安倍事件的機會必須珍惜
獲釋后重返影壇的足立仍然時不時寫劇本、客串出演、接受海外影人和學者的拍攝或訪談,但由于那段極左翼歷史本身的爭議性以及足立本人作品風格的激進性,籌錢拍片并不容易。
《革命 1》僅僅是二十多年來足立執(zhí)導的第三部長片。他在第一時間得知安倍被刺的情況下就決定拍片,固然是沖動創(chuàng)作,但也是因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而做出的斗爭行動。正如他曾反復(fù)闡述過的獨特世界觀: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政治活動不存在任何分別。
同時刺殺事件對于足立,也是天賜良機。
當下的世界雖然戰(zhàn)火頻仍,但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的洶涌程度而言,肯定遠比不上足立活躍的60年代,變得平靜、“無聊”了。而日本國內(nèi)對昔日極左浪潮的興趣也消散已久,包括老友若松孝二也拍攝了反思性質(zhì)的《聯(lián)合赤軍實錄:通向淺間山莊之路》。這樣的大環(huán)境難免會讓足立這樣的“老革命”覺得幻滅迷茫,不知該做什么。
這時安倍被刺這件大事出現(xiàn),給了波瀾不驚的日本社會一點小小的混亂震撼。亂世弄潮兒出身的足立,平日里已經(jīng)很難鬧出動靜,卻正適合在這個時候發(fā)揮。同時,刺客山上徹也所闡述的“因反邪教所以反安倍”的動機,也正合足立口味。
1980年出生的山上本來家庭富裕,但4歲父親自殺,母親成為被廣泛批評為“邪教”的韓國“統(tǒng)一教”信徒,為教會捐獻散盡家財,家庭陷入困窘,導致他沒能上大學。山上的哥哥長期與淋巴瘤作斗爭,單眼失明,因無法承擔費用和痛苦,于 2015 年自殺身亡。
山上在經(jīng)歷一系列挫折打擊后,認為統(tǒng)一教會是毀掉他人生的罪魁禍首。在發(fā)現(xiàn)殺掉身在韓國和美國的統(tǒng)一教會高層并不現(xiàn)實后,他得知安倍晉三及其外祖父、前首相岸信介對“統(tǒng)一教”在日本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最終將目標鎖定為安倍。
其實“第二代信徒”問題在日本一直存在,由狂熱宗教信仰的父母撫養(yǎng)下成長的兒童,由于面臨疏忽照顧、兒童虐待、心理、學業(yè)、金錢及自立等難題,很容易陷入人生困境,但長久以來很少被主流輿論關(guān)注。山上的刺殺行為,割開了日本社會的一道口子。
當足立得知山上的動機闡述時,他這么說:“這件事的意義是不可估量的,我想象著山上在開槍前必然經(jīng)歷的艱辛,我意識到日本的政治現(xiàn)狀給年輕人帶來了一種被困的感覺。我覺得有必要在電影中揭示這樣的情況?!?/p>
為了對著這個靶子進行猛烈的社會批判,也是為了重溫自己當年“拍電影—政治運動”合一的革命家風范,因此《革命 1》拍攝和上映的神奇經(jīng)歷,應(yīng)該被看作足立正生這個老左派竭盡全力的“最后一舞”。
制作貧窮粗糙但充滿獨立精神,
改編夾帶不少60年代“私貨”
《革命 1》流出資源后,慕名前來觀看的觀眾反應(yīng)不一。但說實話,看豆瓣評論區(qū),感到失望的聲音占了不小比例。
一方面是因為山上的事跡和動機大家都已經(jīng)了解比較清楚了,電影中的“發(fā)掘”已不再那么有新意;另一方面更關(guān)鍵:《革命 1》的制作,也實在太粗糙貧窮了。
其實足立在六七十年代拍的,大多都是這樣劇本、拍攝和剪輯在很短時間內(nèi)完成的低成本電影,但那些電影放到如今來看,可以看出“省錢”,但視聽質(zhì)感并不廉價,甚至還很漂亮、高級。膠片質(zhì)感的加持,沒那么重視同期聲音效空間感和層次的大環(huán)境,是兩大原因。
足立正生1971年執(zhí)導的《滔滔不絕的祈禱者》
到了當下的數(shù)字時代,情況就大有不同。作為一部制作過于捉襟見肘的獨立電影,《革命 1》的視聽質(zhì)感真的就和隨手拍的家庭錄像差不多,足以令不少習慣了精致視聽的觀眾不習慣了。但對這方面過分苛求也不現(xiàn)實,誰讓足立只能拉到33萬人民幣的投資……
《革命 1》真正的看點,在于其中飽含著的老派政治激情,以及呼應(yīng)足立自身批判立場的改編。
首先,《革命 1》和導演1969年名作《略稱:連環(huán)射殺魔》內(nèi)含的精神幾乎一致:以犯罪者中心敘事探究其個人史,揭示他們的苦悶和虛無,使得觀眾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同情,從而批判體制、環(huán)境、社會的壓迫,甚至認為,反抗性的暴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合法的。這就彰顯了本片對足立創(chuàng)作生涯“一貫性”的體現(xiàn)。
但更要緊的,還是足立正生在改編劇本中給山上徹也注入了太多導演本人的政治觀點和信念。
山上刺殺安倍是因為反邪教,這個動機舉世皆知,相當單純。但足立正生還“添油加醋”,給山上徹也安排了許多“私貨”。
比如片中山上父親的同學是參加日本赤軍(就是足立加入的那個日本赤軍)發(fā)起的特拉維夫機場掃射事件的三人之一,有革命經(jīng)歷。這給《革命 1》加上了一層五十年前的紅色背景,使之不再是單純孤立的當代刺殺,而多少有暗示山上是古早極左運動“同路人”的意思。
足立本人說“山上父親認識三人之一”是“在調(diào)查中獲得的信息”,但是不是真有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又比如,足立為山上寫了大量獨白,在他的動機中加入了反右翼意識形態(tài)、反對美日安保條約的因素。要知道,當年簽署美日安保條約的,也正是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這就是屬于標準的“政治私貨”了。
不過說句公道話,這樣的改編不算硬來。因為日韓的右翼反共意識形態(tài)本來就和各類宗教牽扯很深,有深刻的歷史根源。不僅在兩國內(nèi)部是這樣,兩國交往中情況也差不多。所以才有《革命 1》中山上批判日本右翼和韓國右翼合流的獨白。
此外,足立的改編加入了山上和兩位女性(一個是教徒二代,一個是革命者二代)的相遇,這點,看過60年代日本青春/情色/暴力電影的觀眾或許不免會心一笑:這是昔日激進電影中“女性拯救者”的標準模板,看來足立正生五十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變。
總而言之,足立正生“隨心所欲”地把山上塑造成了一個60年代的標準左翼青年,同時把《革命 1》拍成了一部和五十多年前青春電影無異的“復(fù)古制作”,大量獨白,暴力陰郁,充滿青春的苦悶和誓要砸碎不公的火氣。
你可以說足立正生“歪曲原型”,但完全不加再創(chuàng)作的傳記片是不存在的。這個瘋狂、激情四射、飽經(jīng)苦難的傳奇人物,一直在執(zhí)拗地堅持自己的信念,也是這個廣泛“去政治化”的日本乃至電影界的奇觀遺跡。
至于電影本身的粗糙、直白、過于主題先行,其實放到未來回顧,可能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足立“拍電影=行動”的個人哲學指導下,他又抓住機會做出了一次很猛的突擊行動,在晚年又為自己的革命人生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