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媒體「殺死」電影院的論調(diào)甚囂塵上時,一部以 F1 為名的電影,卻成功把觀眾重新拉回了大銀幕前。
好萊塢最具權威性的媒體 Variety 確認,由布拉德·皮特主演的電影《F1:狂飆飛車》(下文簡稱為《F1》),已正式超越《拿破侖》,加冕成為蘋果原創(chuàng)電影有史以來票房最高的作品。
與此同時,在口碑層面,這部電影更是通吃了核心車迷和大眾影迷,成為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年度電影。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當好萊塢的賽車電影早已被「速度與激情」系列的肌肉車和「極速車王」的奧斯卡光環(huán)反復定義后,《F1》的突破口究竟在哪?
答案,恰恰在于它的「反好萊塢」特質(zhì)。
它沒有依賴更夸張的 CG 特效,或是更狗血的戲劇沖突,而是選擇了一條更難走的路——對「真實」進行近乎偏執(zhí)的、不計成本的還原。這樣的執(zhí)念,最終物化為一套前所未有的攝影系統(tǒng),一個充滿了圈內(nèi)梗的劇本,以及整個 F1 圍場的集體開綠燈。
可以說,《F1》的成功,在它開拍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
?? 本文涉及大量劇透,請謹慎閱讀 ??
真實感的代價,是 3 億美元
作為好萊塢中生代導演中的「實拍狂人」,曾執(zhí)導《壯志凌云:獨行俠》的約瑟夫·科辛斯基,向來對 CG 特效保持著一種審慎的距離。因此在《F1》這個項目中,他再次選擇了一條更笨也更昂貴的道路:
用 3 億美元的巨額投資,去復現(xiàn)物理世界的真實感。
這種真實感,首先建立在影片的核心——那輛虛構的 APX GP 賽車之上。
很多電影里的「賽車」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道具模型,底盤和動力系統(tǒng)與原型毫無關系。但 APX GP 卻是一輛擁有真實心臟的 F2 方程式賽車。更關鍵的是,其背后站著真正的 F1 世界冠軍車隊——梅賽德斯-AMG。
▲ 電影里的 APX GP 車隊賽車
這支冠軍車隊對 F2 賽車進行了深度的底盤與動力改裝,并為其設計安裝了符合 F1 規(guī)格的空氣動力學套件。這意味著,當布拉德·皮特在駕駛時,他對抗的是真實的物理慣性,他需要用真實的動作去應對懸掛的每一次壓縮和回彈。這讓他的表演,擁有了無法在綠幕前偽裝的信服力。
除了以假亂真的賽車,影片更史無前例地將劇組直接搬進了真實的 F1 圍場。
在制片人劉易斯·漢密爾頓(沒錯就是那個七冠王)和 F1 CEO 斯蒂法諾·多梅尼卡利的共同推動下,制作團隊獲準在 2023 到 2024 賽季橫跨兩大洲的 14 個真實大獎賽周末進行實地拍攝。
從銀石到蒙扎,從斯帕到拉斯維加斯,電影鏡頭與真實的賽事無縫銜接,這是以往任何賽車電影都未曾達到的高度。
▲2023 年英國大獎賽,《F1:狂飆飛車》拍攝現(xiàn)場
當這輛賽車駛離賽道,我們看到的依然不是攝影棚里的布景,攝制團隊前所未有地,進入了車隊研發(fā)中心——片中 APX GP 車隊的總部,直接借用了現(xiàn)實中大名鼎鼎的邁凱倫技術中心(MTC),在其 CEO 辦公室里,我們甚至能看到那輛經(jīng)典的紅白涂裝邁凱倫-本田 MP4/4 的展車。
而那些關于賽車氣動研發(fā)、進行風洞測試的關鍵場景,則直接在另一支傳奇車隊威廉姆斯的真實風洞中拍攝。有趣的是,為了防止威廉姆斯車隊借機為自己的賽車研發(fā)獲益,作為監(jiān)管機構的國際汽聯(lián)(FIA)甚至親臨現(xiàn)場進行監(jiān)督。
▲ 電影中的風洞測試
這種前所未有的開放程度,便是整個 F1 世界對這部電影真實性的集體背書。
如果說硬件是真實感的骨架,那影片對 F1「軟件」——即對規(guī)則的精準理解,則是其靈魂。導演成功地將「空氣動力學」這個聽起來頗為硬核的概念,轉(zhuǎn)化為了推動劇情的關鍵。
比如主角桑尼要求賽車必須擅長在「臟空氣」(Dirty Air)中纏斗,這不是??岬呐_詞。它指向了 F1 比賽的核心痛點:領跑賽車尾部會形成一股混亂的湍流,在彎道中會嚴重破壞后車的下壓力,讓跟車和超車變得極其困難。
同樣,導演科辛斯基生動展現(xiàn)了「尾流」(Tow/Slipstream)的戰(zhàn)術價值,讓觀眾直觀地看到,后車如何像搭便車一樣躲入前車的空氣隧道中以減少阻力、在直道中提升尾速。這些細節(jié),讓這部電影的賽車場面不再是單純的速度展示,而構成了一場場看得見的技術博弈。
電影對比賽策略的呈現(xiàn)也超越了簡單的「進站換胎」。
▲ APX GP 車隊在賽道建了維修區(qū),還有專業(yè)的換胎工
桑尼在匈牙利站堅持使用圈速更快但衰減也更快的軟胎,而與車隊工程師發(fā)生爭執(zhí)的場景,堪稱全片經(jīng)典。當然了,在現(xiàn)實的比賽里,這種情況通常不會出現(xiàn)。
除了賽車、場景,以及必要的理論,要將這些賽道內(nèi)外的博弈真實地呈現(xiàn)在銀幕上,制作團隊還必須攻克一個看似不可能的終極難題:如何讓攝影機真正「坐進」方程式賽車的駕駛艙?
▲ 電影中許多賽車畫面都來自真實比賽的 POV 視角
導演約瑟夫·科辛斯基的目標,是要讓觀眾的感官與車手完全同步,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遠距離的觀察者。
根據(jù)索尼官方發(fā)布的技術訪談,即便是為《壯志凌云:獨行俠》開發(fā)的先進攝影系統(tǒng),對于追求極致輕量化、空間逼仄的 F1 賽車來說,依然太重、太大。換言之,在開拍前,這個世界上甚至不存在能完美實現(xiàn)導演意圖的攝影系統(tǒng)。
所以,答案是「發(fā)明」它,而非「選擇」它。為此,制作團隊開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混合技術革命。
他們兵分兩路:一邊是與索尼合作,基于頂級的「威尼斯」(CineAltaV)電影攝影機,開發(fā)出一套分體式系統(tǒng),將感光元件和鏡頭做成極小的探頭,塞入駕駛艙內(nèi)捕捉演員表情;另一邊,則是創(chuàng)造性地將 iPhone 的核心部件拆解重組,用以完美復刻 F1 官方轉(zhuǎn)播中那個標志性的車頂 T-Cam 機位,主攻功能性與后期流程的無縫融入。
▲iPhone 改造的 T-cam 攝像機. 圖片來自:Wired
這場發(fā)明之旅并非坦途。據(jù)主創(chuàng)團隊透露,在初次測試中,賽車產(chǎn)生的劇烈震動直接「震壞了」昂貴的穩(wěn)定云臺,賽道上飛濺的砂石也讓鏡頭備受摧殘。但正是這種不計成本的試錯與微調(diào),最終達成了一個核心成就——
讓攝影機成為了運動的「參與者」。
正是這種零距離的參與感,最終構建出了影片最寶貴、也最震撼人心的真實感受。
漢密爾頓獻給車迷的「私信」
B 站賽車 UP 主 Chester117 提出一個有趣的觀點:他認為,影片中大量的關鍵情節(jié),都與制片人、F1 七冠王劉易斯·漢密爾頓的職業(yè)生涯高度重合,仿佛是其「夾帶的私貨」。
影片對戰(zhàn)術的復刻,并非淺嘗輒止。從主角桑尼在暖胎圈故意放慢節(jié)奏,為對手輪胎「降溫」的計算;到車隊指令中虛晃一槍、誘騙對手進站;再到主角內(nèi)斗時,將對方強硬擠向墻邊的駕駛風格,都讓車迷看到了現(xiàn)實圍場的影子。
當劇情走向高潮,影片更開始大膽地「重演」歷史,觸碰那些讓車迷記憶深刻的名場面。其中最令人驚心動魄的,無疑是車手皮爾斯在蒙扎的嚴重事故。這一幕巧妙地融合了兩起真實事件:
它既有 2019 年 F3 車手亞歷克斯·佩羅尼在同一彎角,因壓上路肩而凌空飛起的駭人軌跡;更有 2020 年羅曼·格羅斯讓在巴林大獎賽上,賽車斷成兩截、燃起熊熊大火后奇跡生還的涅槃時刻。
▲ 2019 年蒙扎賽道,F(xiàn)3 車手亞歷克斯·佩羅尼(右上角橙色賽車)
▲2020 年巴林大獎賽,格羅斯讓賽車碰撞后起火
影片同樣著墨于人性的光輝與陰暗。
當桑尼不顧一切停車救助對手時,我們看到的是對車神埃爾頓·塞納 1992 年比利時站義舉的崇高致敬。而當劇情觸及利用故意撞車制造安全車,來為隊友謀取利益的時,則又指向了 F1 近代史上最大的丑聞之一——2008 年的新加坡「撞車門」。
然而,以上所有的歷史致敬,或許都只是前菜。影片真正的核心,被埋藏在了收官大戰(zhàn)的最終結局里。
對于熟悉 F1 的車迷來說,影片的整個最后一幕,都可以被看作是制片人漢密爾頓,對自己職業(yè)生涯最大憾事——2021 年阿布扎比大獎賽——的一次重寫。
▲ 2021 年阿布扎比大獎賽,漢密爾頓被維斯塔潘超越
在現(xiàn)實的 2021 年,一場極具爭議的安全車流程讓漢密爾頓錯失總冠軍。而在電影中,導演巧妙地用一次紅旗中斷了比賽。這不僅是規(guī)則上更清晰、在當時不少人看來也更公平的選擇,更重要的是,它啟動了一條關鍵規(guī)則:
在紅旗期間,車隊可以修復受損的賽車。這讓主角本已無望的比賽,重新燃起了生機。
更關鍵的「重寫」在于輪胎。紅旗讓主角有機會換上了一套全新的輪胎,與他的對手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這直接改寫了 2021 年漢密爾頓在現(xiàn)實中的絕境——當時他正駕駛著衰退嚴重的舊輪胎,無助地面對身后換上新胎、勢不可擋的維斯塔潘。
電影,最終給予了現(xiàn)實中未能發(fā)生的、一場堂堂正正的公平對決。
正是這些密集的彩蛋,讓《F1》徹底超越了一部普通體育電影的范疇。它不僅僅是對于一項運動的展示,而是一次來自圍場內(nèi)的、與 F1 真實歷史和忠實車迷的對話。
▲ 電影中的斯泰納
對于懂得這一切的觀眾而言,影片帶來的已不僅僅是娛樂,更是一種混雜著遺憾、理解與理想主義的復雜回味。
好萊塢,前所未有地專業(yè)
如果說片中的彩蛋,是影片獻給忠實車迷的加密私信,那么在敘事層面,《F1》則回歸到一個更普世的經(jīng)典框架,并試圖以此與最廣泛的觀眾達成共情。
影片的故事內(nèi)核,是我們熟悉的「老將復出,指導天才新人」的體育電影敘事模型。而它的高明之處,恰恰在于對這個經(jīng)典模型的再創(chuàng)造。
影片中,主角桑尼與新人皮爾斯的核心沖突,并非流于表面的嫉妒或個人恩怨,而是一場深刻的、關于「如何贏得比賽」的理念碰撞。
桑尼,是模擬時代前的「直覺派」代表,他依賴身體的本能反饋、輪胎抓地力的細微感受和數(shù)十年積累的臨場經(jīng)驗。而皮爾斯,則是被海量遙測數(shù)據(jù)和賽車模擬器「喂養(yǎng)」長大的「數(shù)據(jù)派」原住民,他相信科學分析與精確執(zhí)行。
兩個人物之間的戲劇張力完全來自于賽車運動本身——是經(jīng)驗重要還是數(shù)據(jù)重要?
當然,在整體的高度真實面前,影片也為大眾觀眾的理解和敘事節(jié)奏,做出了一些必要的妥協(xié)。比如,片中出現(xiàn)了領跑賽車開啟 DRS,以及主角在排位賽后頂替隊友出賽等場景,這些在真實的 F1 體育規(guī)則中都是不被允許的。
但這些無傷大雅的微小讓步,完全可以被理解為創(chuàng)作者為了確保戲劇沖突的流暢,而有意為之的簡化,瑕不掩瑜。
當物理層面的極致真實、文化層面的深度共鳴、以及敘事層面的真誠克制這三者合而為一,一部真正偉大的體育電影便由此誕生。它用近乎工匠的精神證明了,在 CG 泛濫的時代,源自物理世界的真實感依然擁有最震撼人心的力量。
不過,現(xiàn)實往往比藝術更加夢幻。
就在昨晚(7 月 6 日)的 F1 英國大獎賽上,索博車隊 37 歲的德國老將尼科·霍肯伯格,在歷經(jīng) 239 場大獎賽、等待了整整十五年后,奇跡般地首次登上領獎臺。
當他在雨中說出那句「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很久了」時,全世界的觀眾,都仿佛看到了電影里桑尼·海耶斯的影子。